最近兩周來,蔣芳一下子忙碌了許多。單是閱讀郵件,她每天就要看個上百封,并試著發(fā)現(xiàn)核實各種有用的線索。作為阿里巴巴集團廉正部負責人,蔣芳的職責是追查阿里系內部的腐敗現(xiàn)象。五月初,淘寶對外公布了舉報腐敗的郵箱,結果,郵箱中一下子涌進了四千多封郵件。蔣芳的當務之急,就是一封封地閱讀郵件,從中排查出確鑿的腐敗案件。
在她看來,阿里內部的反腐斗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迫切。畢竟,如今的淘寶平臺成了一個巨大的金礦,握有資源處置權的“小二”們(阿里系內部稱普通員工為 “小二”)時刻面臨著商家送上門的各種誘惑。而在今年3月初淘寶“聚劃算”的貪腐風波過后,阿里的內部監(jiān)管話題也再次被放到媒體的聚光燈下。
這一次,阿里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在公布舉報郵箱的當日,阿里向社會發(fā)布了致商家的公開信,呼吁網(wǎng)商共同監(jiān)督和打擊不正當利益收受行為,捍衛(wèi)淘寶的誠信體系。公開信稱,“對于試圖通過各種手段謀取不正當利益的會員網(wǎng)商,一經舉報或查實,我們將一律永久關店,并視情況移交司法機關,追究其法律責任。”
與此同時,阿里也公布了首批被關店與進入司法程序的網(wǎng)商名單——其中包括五喜旗艦店、檸檬家居專營店等9家店鋪。數(shù)名涉嫌腐敗的小二,也被批捕和刑拘。
這是阿里第一次明確對涉嫌不正當行為網(wǎng)商的處罰方式。在阿里集團秘書長邵曉峰看來,“淘寶再往下做,社會上的所有問題都會不可避免地在淘寶上出現(xiàn),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個小社會。”試想一下,平臺上幾百萬個賣家,一天上億的流量,每秒都在發(fā)生的交易,“這些商業(yè)化的行為背后一定有利益的掛鉤”。
而對阿里本身來說,如何自發(fā)地進行反腐亦是一個缺乏經驗的新課題。如今,公司不再像一個純粹的企業(yè),而是成為一個承載著各種商業(yè)個體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。要從根本上解決腐敗問題,就必須形成一套完整的持續(xù)不斷的監(jiān)控體系。
這正是阿里目前嘗試建立的機制。在行業(yè)規(guī)范滯后的今天,站在風口浪尖的阿里,不斷尋找著自身的反腐之道。
禍起蕭墻
當淘寶的腐敗問題曝光在公眾的視線中,阿里自然無法坐視不理。于是,聚劃算總經理閻利珉(微博)成了今年被阿里“開刀”的第一位管理者。
3月6日,阿里集團宣布免去閻利珉的總經理職務,而前阿里員工柴某、孔某等三人,則因涉嫌“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”于今年4月被檢察院正式批捕。
事情還要從今年初說起。彼時,阿里發(fā)現(xiàn)聚劃算上的一家本地團購運營商“愛婚婚”存在著非正常交易的情況。這家上線僅8個月的公司一度創(chuàng)造過全國團購單次活動銷售單數(shù)紀錄,短短三個月的營業(yè)額便突破千萬。
事有蹊蹺。經阿里廉正部調查發(fā)現(xiàn),“愛婚婚”參加過聚劃算200余次團購活動,而它背后的股東則由一名阿里云員工、一名淘寶網(wǎng)員工和一名聚劃算員工組成。經查實后,阿里作出了辭退三人的決定,并移交司法機關。同時,阿里永久關閉了“愛婚婚”在天貓和淘寶網(wǎng)上的店面,阿里旗下的子公司亦不再與其發(fā)生合作。
事實上,這已是一年之內阿里內曝出的第三起案件。去年7月,淘寶辭退了一位名叫“寒松”的客戶滿意中心主管,理由是此人“以刪除差評的方式非法謀取利益”。今年4月,寒松已被刑拘,案件也進入公訴階段。
對阿里而言,頻頻發(fā)生的腐敗問題,其背后的誘因并不難理解。經過9年的發(fā)展,如今的淘寶頁面上到處流動著巨大商機。從淘寶主頁上的“天天特價”欄目,到店鋪及單個商品的排序,再到登陸團購頻道“聚劃算”的機會——方寸屏幕之內,任何一個較佳的推薦位置都能變現(xiàn)出大量的交易。自然,這些資源衍生出了各式各樣的 “尋租空間”。
蔣芳坦言,如今,不少商家抱著“走捷徑”的心態(tài),希望通過行賄淘寶“小二”來獲得有利的推廣位置。“我們看過一些商家的記錄,它剛成立時可能一個月只有兩萬元的營收,到了第二年變成幾十萬,第三年變成幾百萬。它在小的時候不會想來行賄,可做大了以后就一直想走捷徑。”蔣芳說道,“一旦捷徑走成,商家就不愿意再排隊了,每次都會插隊辦事。”
打個比方,如果一個商家不做促銷時一天能賣出20件衣服,那么一旦上了聚劃算,一天就可以賣出2萬件。“巨大的差距讓商家覺得,送給淘寶小二幾萬元,讓其幫忙安排上聚劃算的做法太對了。這也是這么多人趨之若鶩地去行賄的原因”。而就聚劃算本身的篩選流程而言,盡管其規(guī)定申請商家必須提交質檢報告、樣本檢驗,且價格需低于淘寶規(guī)模銷售最低價等,但符合條件的商家依然太多,達到條件的商家能否上、何時上,完全由小二們決定。
這意味著,小二可以輕易地左右商家數(shù)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收益,從而在人為的環(huán)節(jié)滋生腐敗的土壤。有商戶稱,自己在條件達標后多次提交了申請,卻一直無緣聚劃算。與此同時,他們卻看到一些商家短期內多次登錄聚劃算,賺得缽滿盆滿。
實際上,這種腐敗并不局限于聚劃算平臺。在阿里的生態(tài)圈內,從“刪除差評”到“獲得質檢報告”,再到“利用規(guī)則分配流量”等諸多方面,小二們面臨著讓人眼花繚亂的誘惑。
這些陰暗處的交易讓阿里頗為頭疼。長此以往,公司建立“公平透明”的電商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的愿景將成為一席空談。事實上,從2009年起,阿里內部便有了腐敗的苗頭。于是在2010年的下半年,阿里集團董事長馬云(微博)就在公司內部成立了“廉正部”。
用邵曉峰的話說,隨著電子商務市場的迅速繁榮,阿里內部的管理也經歷了幾個階段。“2007年前,許多人對電子商務持懷疑的態(tài)度,那時我們是主動勸說別人來做電子商務,因此處于一個服務的狀態(tài),還不存在腐敗的問題。”他表示,“但2009年后的格局就變了,今年淘寶做1萬億的交易額不在話下,這相當于整個中國零售總額的5%。當整個社會對淘寶平臺的追逐到了狂熱的地步,反腐就成了繞不開的管理問題。”
膨脹后遺癥
除了平臺交易額的快速增長,員工的迅速擴張也是引發(fā)阿里內部腐敗現(xiàn)象的一大原因。據(jù)一位阿里高層稱,2009年是公司發(fā)展的轉折點。一方面,在經歷了 2007-2008年的積淀后,淘寶的業(yè)務開始迅速增長;另一廂,淘寶當年吸納了5400名新員工,組織的大幅擴張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價值觀與企業(yè)文化的稀釋。
“我們前幾年的腳步確實太快了,”邵曉峰認為。在2008至2010年,阿里幾乎每年都要招5000名左右的新員工。經過幾年的迅猛招聘,到2011年時,阿里的總員工數(shù)已達到25000人。“從目前看,出問題的小二大多是這個階段招進來的年輕新員工,”他坦言,“阿里的員工培訓體系、價值觀與文化融合無法跟上人員擴張的速度,而新員工的價值觀也給原有的體系形成了沖突和挑戰(zhàn)。”
就聚劃算部門而言,去年該部門的員工只有10人,但如今已上升到130人,“我們需要沉下心來,慢慢梳理價值觀體系”。
另一個客觀原因是,阿里系員工的平均年齡僅為27歲,大多是85后,“當你把一個還不是特別成熟的人放在一個誘惑力極強的環(huán)境下,對他本身的挑戰(zhàn)也很大”。
不妨試想一下,聚劃算每天的推薦商品少則100個,多則300個,如果每天在300個位置中有一個出現(xiàn)腐敗,那么一年就有365起腐敗。這個數(shù)字已著實驚人。
欲速則不達,阿里今年決定限制招聘,全年計劃凈增僅200人。
在員工數(shù)的快速膨脹之外,腐敗也有其結構性的原因。在阿里內部,戰(zhàn)略、政策及規(guī)則由管理層決定,但具體的執(zhí)行環(huán)節(jié)則掌握在大量基層的“小二”手中。一個領著數(shù)千元月薪的年輕小二,往往能直接左右商家的命運。而更深層次的原因是,淘寶早期的商業(yè)模式給今天帶來了管理上的難處。
在邵曉峰看來,淘寶成立之初推行的是免費策略,而免費意味著當大量商家爭搶同一塊資源的時候,淘寶并沒有一個硬性的標準去衡量和分配。“正因為不收錢,所以有時反而會導致員工的權力太大。”
早年的免費催生了規(guī)模,而如今的規(guī)模正使得阿里內部的管理難度呈幾何級數(shù)的上升,如何維持淘寶的航向,是一個長久的難題。用蔣芳的話說,聚劃算內部從去年起便多次調整規(guī)則,譬如在是否讓商家上聚劃算的問題上,從小二的個人判斷變?yōu)椤叭龑徶啤保M苊飧瘮〉膯栴}——但這些調整“一直沒有做到點上”。畢竟, “規(guī)則在某種程度上永遠是死的,總有人能繞開游戲規(guī)則找到各種各樣的機會。我們不可能一蹴而就地解決問題。”
目前,廉正部大都通過舉報信箱內的線索“查案”。在蔣芳看來,這樣的方式更為“具象”,相比之下,大范圍的普查很難在短期內找到問題的實質。
她并不諱言眼下面臨的挑戰(zhàn)。“我們現(xiàn)在管理的其實是一個社會,有幾百萬商家,上億的消費者。如果放在線下,需要多大的公務員團隊?而淘寶本身的員工數(shù)有限,又普遍年輕,要管理這么大的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實在不易。”蔣芳說道,“我感覺我們今天挑了一個很大的擔子。”
這與齊家網(wǎng)董事長鄧華金的感受相似。在他看來,以淘寶目前的員工數(shù)量來管理整個電商生態(tài)系統(tǒng),這種能力似乎并不匹配。何況,這些年輕的員工對社會的理解不一定深刻,而高管的精力也有限,最終的執(zhí)行依舊落到基層的年輕小二身上。“從這個角度看,阿里面臨著很大的管理挑戰(zhàn)。”
自我凈化
即便下決心嚴打腐敗,蔣芳和她的廉正部依然遇到了不少實際難題。在她眼里,就反腐的問題上,自己的“想象力還有點低”,一些聞所未聞的案例不免讓她有些不知所措。畢竟,她兩個多月前才剛剛調任。作為阿里最初的“十八羅漢”之一,蔣芳此前領銜調查了B2B“欺詐事件”。她同時相信,反腐需要足夠的耐心,必須一步步地往前走,“一招制勝的方法是不存在的。”
除了經驗上的約束,蔣芳的另一個困境在于,公司內部在許多環(huán)節(jié)上存在著模糊地帶。譬如,在淘寶的雙十一、雙十二大促活動中,符合條件的商家有成千上萬,但公司只能選出幾百家參加活動,這當中就需要靠人力判斷。“到底該用什么尺度去選呢?如果看皇冠數(shù),小商家會覺得不公平;而消費者喜好本身也是個不確定的東西。從這個角度看,總有一些人為的因素在起作用,我們也很難判斷其中是否會涉及腐敗。”
如今,阿里正試圖在人為的、“自由裁量”的環(huán)節(jié)上做幾個新嘗試。據(jù)邵曉峰稱,阿里正在推行的是讓更多的標準和規(guī)則透明化,“即便由個人來決定哪個商家上促銷活動,也要盡可能地做到90%的標準可以透明公開的告訴大家。”小二在作出判斷后,要留下判斷的原因,以便日后的追溯。
而有些領域的嘗試已經先行一步。如今,“天天特價”的商家篩選已全部采用機器選擇,讓系統(tǒng)代替一部分的管理職能,以顯示公平。另一種模式則是收費,以競價的方式出售優(yōu)質資源。“當然,收費的做法不是馬上就能實行的,我們正在尋找合理的過渡模式。”邵曉峰表示。
在制度調整的基礎上,阿里集團于今年3月宣布了公司歷史上最大規(guī)模的中高層輪崗。22名管理人員被調動,調動跨越阿里旗下全部子公司的大部分核心部門。眼下,這場換崗的行動已滲透至“資深經理”一級的員工。
此外,支付寶在集團內部率先提出了“離任審計”的概念,通過效仿銀行,建立“即使離職也可繼續(xù)調查”的追責制度。除支付寶外,“其他團隊也在了解離任審計應該怎么審,很有可能學習支付寶的做法。”蔣芳透露。
就目前而言,事情似乎正在朝著好的方向進化。在近幾個月的總裁會上,蔣芳總是會有新的發(fā)現(xiàn):比如,過去淘寶的活動中可以推薦某一個商家的某一款產品,但如今 “單品推薦”的做法已不被允許了;此外,阿里內部禁止了“合同倒簽”的行為,即不再允許所有活動做完以后再補簽一個合同;上個月,公司內部又提出了“關鍵崗位輪崗”的制度,希望對關鍵資源的分配過程做到公開公平。“這周我們還要去開總裁會,還可以提出一些新的影響和優(yōu)化公司制度流程的決定。”她說道。
不難發(fā)現(xiàn),阿里當下試圖做的,是讓反腐變成一種內在機制,而不是一場運動。在鄧華金看來,阿里反腐的關鍵,是要一視同仁地對待各個利益相關方。“在這個平臺上,買家、賣家和淘寶小二應該是平等的,阿里不能單單抬高內部員工的位置。過去,小二可以相對自由地裁決賣家的申請或買賣間的糾紛,而今后阿里應該在網(wǎng)上構建更加平等的社會機制。”
眼下,無論是內審制度、離任審計還是技術替換,這種制度建設正處在不斷的建立與糾錯中。幾年前,阿里通過電子商務的創(chuàng)新改變了傳統(tǒng)商業(yè),那么如今,它能否推動旗下平臺上的各個賣家,共同建立電子商務世界的新商業(yè)文明?這一場自我凈化,又能做到什么程度?
對于這個問題,時間會給出答案。